晚上回了棠苑,慕云欢吐了很久,才堪堪减轻身体的疼痛。
她擦去眼角的泪,走到庭院看向雪夜中的一轮弯月。
再过九日,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世界。
是不是已经等不到月圆之时了?
慕云欢睫毛轻颤,正要转身回屋休息,却听到一墙之隔的庭院内,又传来似是而非的暧昧声。
“阿夜,轻点……别被云欢瞧见了……”
“她还是个孩子,没事。”
听这沈离夜和许沐娆的缠绵之语,慕云欢的心底一片潮湿。
大抵在那个男人眼中,就算他曾将她压在身下唇齿相缠过,也只会永远将她当成孩子看待吧。
慕云欢回了屋,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。
一夜无眠。
翌日一早,慕云欢正在清点东西,身披白色斗篷的许沐娆轻盈走了进来。
“云欢,你皇叔的生辰快到了,我想给他一个惊喜,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?”
慕云欢怔了怔,八天后她的生辰,也是沈离夜的生辰。
沈离夜作为摄政王,每年生辰日,皇亲国戚都会在皇宫为他操办宴会。
可不管宫宴如何盛大,沈离夜都会亲自下两碗长寿面,他们两人一人一碗。
“我和小阿欢的缘分是天注定,所以连生辰也是同一天,祝小阿欢岁岁年年,万喜万般宜!”
那时候,沈离夜满心满眼都是她,每一年的生辰都会带她一起做祈福牌,然后挂上丝带系在王府倚梅园的梅树上。
可这三年,她的生辰都是在战场厮杀中度过。
又如何知晓皇叔所爱呢?
慕云欢正要开口回答许沐娆,门口传来沈离夜的声音。
“阿娆,本王的事,你问错了人。”
许沐娆走过去,小鸟依人依偎在他怀中娇嗔:“我想着云欢和你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应该更懂你,看来她也并不了解你。”
慕云欢勉强一笑,没再说话。
待他们两人离开,她也出了门。
天上又下起了雪。
慕云欢去街上买了些纸钱,又提了壶酒,去了慕家祖坟。
三年没来祭拜,如今这一次,也是此生最后一次。
凛冽的寒风在绵密起伏的山地穿梭。
一座座坟丘高低错落,是慕家世世代代将士最后的归属。
乱世动荡,慕家军身披战甲保家卫国,直至战刀卷刃,箭矢穿身仍死守阵地。
百姓安宁,军勋凯旋,可他们却是马革裹尸还。
有的身首异处,有的骨骸难寻,可是只要慕家还有一人,都会建起他们的墓碑。
有了碑,他们都能落叶归根,长眠慕家祖坟。
可是现在,慕家只剩了慕云欢一人。
还有最后八日,她的棺柩便会被将士们抬回京城,葬于此处。
到那个时候,又有谁来为她祭拜烧香?
慕云欢心中的悲恸如瀑布般冲刷全身,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她将酒壶里的酒水在每座坟墓前一一洒下,最后停在两座紧挨在一起坟边,扑通跪下。
“爹,娘,女儿来看你们了。”
“突厥已破,边疆百姓终于可以过上安稳生活了,阿欢没有丢慕家军的脸!”
黄纸跟着雪花飞起又落了下来,慕云欢眼底的泪水簌簌而落。
“小时候你们走的早,是皇叔给了我一个家,但现在他已经有了另一个新家。”
“我骑着战马出城,却只能躺着黑棺回京,希望他不会失望……但没关系,反正我也不在乎了……”
“爹娘,你们记得在奈何桥上等等我,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喝孟婆汤,下辈子继续一起做家人……”
慕云欢在坟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,待到黄昏才堪堪起身。
回到摄政王府,月亮已经悬挂天际。
慕云欢正要回棠苑,却看到沈离夜和许沐娆乘坐马车也回来了。
在就这时,快马的嘶鸣声响彻整条街。
一道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。
“王爷,边疆来战报了!”
慕云欢猛然回头,便见侍从已经快速跳下马,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了沈离夜。
她呼吸一紧,自己去世的消息,这么快就要传到皇叔耳中了吗?
“突厥已破,我军还有八日即可班师回朝!”
侍从的声音很是激动,沈离夜翻看了一眼卷轴,眉眼间也是喜色。
听到战胜的消息,慕云欢松了一口气。
捷报率先加急十里,而她战亡的消息估计会随棺柩一并回城。
回到棠苑。
慕云欢寻了一块旧木和一把小刀,准备为自己刻墓碑。
曾经她为一起上战场的三千慕家军一刀一划刻过碑,如今终于也轮到了她自己。
慕家再无后人,无人为她刻碑。
但阎王给了她时间,让她能为自己刻。
有了碑,便不是孤魂野鬼,也能长眠在父母坟边。
生前无法相聚,死后能够团圆也不算太差。
【慕云欢之墓】
短短五个字,她耗费了一晚的时间才刻好。
天边微亮,慕云欢抱着木碑静静躺在床上休息,数日来第一次觉得心安。
第二天早上,她去了倚梅园。
棠苑的东西清理得差不多了,挂在梅树上的那些祈福牌也该收走了。
白雪皑皑,满园梅花傲立枝头,一个个红丝带挂着的檀木祈福牌随风摇曳。
慕云欢走过去,从前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祈福牌,如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。
轻轻一扯,红丝带断裂,一个祈福牌落到了她手中。
【岁岁年年,唯愿阿欢平安顺遂。】
慕云欢眼里黯然,又扯下一个祈福牌。
【阿欢长命百岁,皇叔永远为你遮风挡雨。】
一段又一段被岁月风蚀过的文字,让慕云欢眼眶忍不住泛红。
“皇叔,从前你说,朔风如解意,容易莫摧残,可寒风不止,那些该凋零的最后还是会离去。”
如同落下的花,离开的我。
“花还有再开之时,可我只有七天了。”
慕云欢看了很久很久,才将树上剩余的祈福牌一一取下。
祈福牌上有两人一同写下的祝福,也有她曾偷偷写下的相思。
一个个祈福牌,如今变成了一把刀,捅进了她的心里。
慕云欢将所有祈福牌全都装进锦袋内准备离开时,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。
她下意识躲到树后,看到沈离夜和许沐娆十指紧扣地缓步走入梅林。
许沐娆顿住脚步,踮脚轻吻了沈离夜的脸颊后,娇羞问道:“阿夜,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,想不想看?”
沈离夜拂过她耳畔的碎发:“这里只有你我二人,你说我想不想看。”
许沐娆轻笑了一声,将自己的披风解开扔到了地上。
霎时间,无数蝴蝶从她的衣服里飞了出来,纷纷扬扬地飞到了梅花丛中。
“蝴蝶采花,我这朵花也愿君多采撷。”
许沐娆声音如勾,拉着沈离夜放在自己起伏的胸脯之上。
两人相拥,依着梅树唇齿相缠。
很快,荡落一地梅花和雪霜。
不远处的慕云欢看着这一幕,只觉呼吸不畅。
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了,可摇晃的梅树犹如尖锐的钩子骤然钩住了她的心脏。
从前在她心里最为神圣的地方已经被风花雪月之事污浊。
但这倚梅园,本就不属于她……
慕云欢深吸一口气,慌不迭的离开了倚梅园,再出了王府,寻了个地方将所有的祈福牌一把火全都烧了。
直到看见火焰升腾,一切变成灰烬,她那咚咚乱跳的心才逐渐平复。
日落之时,她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王府。
刚到棠苑,便见沈离夜和许沐娆在她的院子里。
慕云欢心下一颤,连忙走去。
见到她,沈离夜拿着手中的木牌,怒气冲冲地质问:“你做这晦气的东西作甚!”
慕云欢看到他手里正是自己做的墓碑,正欲解释,一旁的许沐娆已经红着眼开口。
“云欢,是不是王府里多了一个女人,你生气了才做些这种东西泄愤。”
“若是如此,我便离开,你也不用作践自己。”
闻言,沈离夜将许沐娆护在身后,看向慕云欢的神色怒意更甚。
“去了军营几年越发无法无天了,以后这种东西不许出现在王府!”
话落,他握住木牌的手高高抬起。
“不要——”
“嘭!”
刹那间,碑牌落地,四分五裂。